時值嚴冬。

        冷風次次呼嘯而過,寧國侯府家僕的衣服在蒞陽長公主的親自挑選下自然都是嚴實的,只是今年的風特別冷,饒是再好的衣服也沒法將滲骨的寒意盡數擋住。

        雪廬裡,為了讓借居於此的青年不受半分風寒,火光始終未熄,溫暖的空氣充盈著整個屋子,催人酣甜入夢。

        睡在床上的青年臉色蒼白,平凡面容有著如玉般的溫潤,一頭青絲隨意舖散;但這厚重的被子明明是鼓起兩道人形,卻怎麼看都只有這名青年一人。

        霍然間,被子不安份地動了動。

        青年半睜眼,伸手掀起被子一角,眸裡旋即倒映出原本躲在被子下的俊美少年。他嘴角微微一勾,毫無血色的薄唇輕啟:「怎麼了飛流?」

        聞聲睜開了眼,如墨般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青年,像是想把他的模樣狠狠烙印在眼底,永遠都忘不了。

     「飛流做惡夢了?是不是?」青年溫柔地復而問道。
然而,少年仍是一語不發,就只是看,彷彿看上個百年千年也不厭倦。

        是了,他剛剛做了個惡夢,一個讓他心底直發怵的惡夢。

        夢裡,他被可惡的藺晨追著跑,他躲呀躲,和往常一樣躲到了蘇哥哥身後,本來以為沒事了,可是他卻發現眼前人的背影越來越淡,越來越模糊……

        思及此,他一向面無表情的面容愈加沉了幾分。

      「怎麼苦著臉了?是不是蘇哥哥睡相不好,踢著你了?」

        少年仍然一聲不吭,只是這回,卻不是只有盯著看而已,兩隻手驀地環住對方的腰,矮了幾近半顆頭的臉兒枕進青年的懷裏,任憑耳畔的嗓再怎麼柔聲詢問就是不應答。

        見懷中人兒如此,青年不禁無奈失笑,也不再多言,只是闔上眼,伸出了手,安撫地順著少年的背拍著撫著。

        直到兩人的呼吸聲漸漸重疊,均勻地在寂靜的夜裏飄蕩。


     「飛流,你喝酒嗎?」

        俊俏的臉蛋一沉,對著面前笑得瀟灑倜儻的貴族公子搖搖頭。

        言豫津見了少年的反應,心裡疑惑,只好轉頭拋給在一旁閒適閱書的白衣青年一抹不解的眼色。

        那青年笑得月白風清,眼裡還帶著幾許戲味,「他上回嚐了口酒,整整睡了一天。」

        耳根染上淡淡潮紅,少年微微努著嘴,「蘇哥哥!」

     「好啦,蘇哥哥不說了。」笑語著安撫完少年,他隨後轉頭向著言豫津詢問:「怎麼今日只有你?景睿呢?」

     「他和謝弼一塊兒出門去了,說是要替你尋處好園子住。」

        青年聞言不禁心緒一動,抿緊雙唇,暗如深潭的眸隱隱起了波動又極快地消去。

      「豫津啊,我有事要出個門,能不能勞煩你幫我看好飛流?」

        一旁的少年飛快地抬起臉,薄唇不滿地噘起,又急又氣地瞪著青年,似乎是覺得自己這樣的一瞪,能讓後者改變心意。

      「蘇兄,你不讓飛流跟,那讓誰來保護你呢?」

      「我不過就是去逛逛,沒什麼好擔心的,況且,我的身邊怎麼可能會沒有人。」很顯然的,他並不打算改變他說出口的決定。

       「不行!」殘影飛掠,不過眼眨之隙,那俊美的容顏已夾雜著幾分怒意來到青年面前。「沒飛流!不行!」他不依道。

     「就是啊蘇兄,別說飛流了,我也不太贊同。」言豫津忙跟著接口,「要是景睿在,他肯定也會這麼說。」

        他身邊的人果真盡然都將他擱在心裡……像他這樣的人何德何能有如此人等跟隨……

        他不禁悄然暗嘆。

     「我明白了,那我便帶著飛流吧。」他應著,又問:「豫津,你要和我們一道去嗎?」

     「不了,我晚些和楊柳心的心楊姑娘有約。」言豫津拱手作了個揖,「蘇兄,那我便先告辭了。」語畢,這國舅公子便瀟灑地離開了。

        好了,還剩一個。

        唇邊泛起寵溺的苦笑,青年招了招手,示意少年過去;但平時巴不得時刻黏在他身邊的少年這回卻是撇開了臉,看都不看他一眼。

        見此景,青年起身走向門口,裝著一副自言自語的模樣低喃道:「好吧,飛流在氣我,那我只好自己去了。」雙腳步出了門,總是帶著一絲蒼白病色的唇幾不可見地揚起極淺的狡黠笑意。

        片刻後,少年終於坐不住了,足尖點開,嘴裏嚷嚷著「蘇哥哥!」地追了出去。


       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將金陵染上了純白,美得令人屏息,與之對比的凜冽北風則仍然刮著,彷彿要在臉上硬生生刮出痕跡般地不留情。

        此時此刻,坐落於金陵較偏遠處、被連日飛雪覆蓋的一座小廟前正站著兩道人影。一人容顏清朗,披著暖和的白狐大氅;一人面貌俊美,穿著暗色的保暖簡裝。

青年忡怔地望著小廟,久久不發一語。

        十多年了……景物依然在,人事卻已非……
        那雙眼湧上一抹滄桑和疲憊,遂又被關在了他的眼簾之下。青年攏緊了些身上的狐氅,走進了小廟,他身邊的俊美少年原想如影隨行地緊跟其後,卻被青年溫言哄在外頭等著。

        青年一人走進小廟,輕喊:「聶鐸。」隨著逸出了薄唇的一聲低喚,柱子後現出了一抹人影。

     「少帥。」來人恭敬地行了個禮,目光尊敬地望向他昔日也是永遠的少帥。

     「聶鐸,你從今日起到雲南去吧。」閉了閉眼,他說道。

        聶鐸一聽,當即雙膝一跪,失聲喊道:「少帥!」兩隻眼睛更是充滿惶惑地看著他。

     「霓凰於我,親之如妹,你不必多想。」每字每句,輕得像是風吹便散,又重得像是千斤鐵箇在他肩上。病弱的軀體拖著緩慢的步伐走到了廟裡供奉的神像前,幽幽地繼續道:「不過,在你前往雲南之前,我希望你當著我的面給個承諾。」

        二人目光雙雙落在那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神像:秀美面容,如雲青絲,人首蛇身──廟中所供奉的,正是庇佑姻緣的女媧。

        聶鐸自然明白青年口中的承諾意指何物,當即對著女媧像雙膝跪下,字句清晰道:「我聶鐸,今以自己的性命起誓,此生必善待霓凰,絕不負她一片心意,願女媧娘娘能護佑此情與天地共生。」語畢,他重重地磕下頭。

此情可表,天地可鑑。

     「好。」青年徐步上前,抓住他的胳膊,示意要他起身,「有你這番承諾,我便安心了。」

     「少帥……」聶鐸望著他,心裡千頭萬緒卻說不出。

        男女之間的情感成全了,那兄弟的呢?

        自己和霓凰已有彼此,那他呢?

    「你速去雲南吧,霓凰等你很久了。」

    「是……屬下遵命。」

        聶鐸走了,不久後,另一人悄悄走了進來。

        瑩亮如星的雙眼毫無他想地專注在那白色背影,目光沒有半絲飄動,如此之認真,彷彿將自己的這一分一秒盡數只給了此人。

        少年邁開步伐,覆著因多年修習武功而造成的薄繭的手輕扯了扯青年的衣角。「不掉!」他說,「眼淚!不掉!」

      「好……不掉,我們說好了不掉淚……」他應,轉過頭時,淚水已被拭去,僅有淡淡淚痕證明它曾經短暫存在。

      「難過?」少年蹙著眉,急急地問,「蘇哥哥難過?」

        青年笑了,依舊是那般的溫和,那般的風輕雲淡。「蘇哥哥不難過,蘇哥哥很高興。」牽著少年的手,他柔聲訴說:「這兒是蘇哥哥小時候最常和霓……別人約出來玩的地方。」

        他仍記得,幼時的他、景琰還有偶爾從雲南回來的霓凰相約在這裡戲耍,那歷歷如繪的紀憶是如此天真快樂。

        而今日,二十多年後的今日,他的小女孩終於有了可以依靠的肩膀了……

     「是什麼?」驀地響起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思緒。

        原本陷入過往記憶的青年立即回過了神。他循聲看去,少年正手指著神像,歪著頭反望著他。

     「那是女媧娘娘。」

     「女媧娘娘?」少年皺著眉,仍是不明白。

        青年繼續耐心地解釋道:「女媧娘娘就是實現人們跟喜歡的人永遠在一起的願望的人。」

        他語音剛落,少年立刻一臉興奮地喊道:「飛流也要!」極快地蹦到神像前,他神情歡喜,「飛流和蘇哥哥!永遠!」

        聽見此番話,青年不禁啞然失笑。他蹲在少年面前,冰涼的大手握起後者的手,溫語道:「飛流,喜歡的人是指未來和你相處得快樂的姑娘家。」

     「為什麼?」眉頭蹙得緊緊的,像是含有幾分怒幾分埋怨。「喜歡蘇哥哥!所以永遠!」他噘著嘴,調高了音量堅持道。

        素淨的面容愣了愣,隨後一展淺淡的笑,「知道了,飛流若是喜歡,蘇哥哥便永遠和你在一起好嗎?」

     「好!」眉眼又帶上了滿滿的高興,像隻黏人的小貓,微微垂首,蹭了蹭眼前人的手撒嬌。

        青年既無奈又寬容地笑了,大手溫柔地輕撫少年柔軟的髮,一遍又一遍,一次又一次。

        他已時日無多……他的永遠,還能有多久呢……?

        那雙曾經在戰場上盈滿烈火的眼再度湧上了一抹深深的無力和疲憊。


        如墨般的瞳眸靜靜凝睇著城門。經過十年洗滌,金陵城還是一如少年時的他記憶中那般光彩耀人,但經過十年歷練的自己,卻已經不是原本的樣子了。

     「飛流。」

        聽見了呼喚自己的聲音,那修長的背影回頭,有些渙散的目光緩緩聚焦,凝聚成一個點,落在向他走來的人身上。

     「又是你。」比起十年前更多了成熟氣質的臉龐,在嘴角一撇下,形成了標準的不屑表情。

     「喂!我說你這小子長大了就這樣對我啊!」藺晨目露兇光,一把捏住他柔軟的雙頰往外扯,「小的時候見我就躲,像看到鬼似的,現在居然用這種鄙視表情看我,你有沒有點良心啊!」

        皺起兩道好看的眉,他毫不遲疑地拍開將自己的腮幫子捏得可疼的兩隻罪魁禍首的手。

     「你很吵。」沉聲丟下三個字後,他扭頭就走。

        一向風流倜儻、鮮少被人噎住話的藺公子這次可真是當上一回啞巴了。


        大氣磅礡的華宅,門口兩旁整齊地站著神情嚴肅的侍衛,高高的黑底金字的匾額掛著,定睛一瞧,竟還是當今聖上御筆,題的是「國之梁柱」四個大字。

        這便是當今世上無人不知的第一奇女子,霓凰郡主,在九年前出嫁後,隨其丈夫定居在金陵的府宅。當年一身素甲,代父領兵的少女經歷過跌宕起伏的人生後,以一身紅似火的嫁衣,自雲南王府風光出嫁,時至今日,夫妻結縭九載,為君為民,鞠躬盡瘁,博得天下人一致讚譽。

     「兩位公子,夫人有請。」適才進府通報的家僕走了出來,客客氣氣地迎他們入內。

        走進府後的一路上,藺晨笑語晏晏地和那家僕聊天,某人則是冷著一張臉地跟在後頭不發一語。

        他昨晚做了一個夢。夢裡,有自己,有蘇哥哥,還有她──那個喊蘇哥哥叫林殊哥哥的女子。

        夢境最開始時,他坐在樑上吃著糕餅,時不時低頭瞧著蘇哥哥在做些什麼事。有時看見他挨在火爐旁翻翻書,有時看見他悠然地彈彈琴,有時看見他心定如禪地練練筆,而自己就安安靜靜地看著,然後淺淺漾開嘴角。

        他本來心情可好著的,但她忽然就來了,毫無預警地來到蘇哥哥面前,說要約他去看煙花。

        他急得躍下了樑。

        可他的蘇哥哥走了,和那名與他並肩時如此之登對的女子走了,他甚至沒看自己一眼便離開……

        自嘲的苦笑在唇邊一閃而逝。斂眉,垂下的眼睫像是他防衛自己內心的一道牆,將思念關在眼底深處。

        耳畔忽然響起稚嫩嗓音的咯咯笑聲。他抬眸,看見了那既陌生又熟悉的清麗容顏。說是陌生,未免太過冷淡生疏;但要說是熟悉,卻也不過只是伴在那人身邊時見過她幾次面。

        曾威震南境的巾幗女帥此刻早已褪去了銀盔戰甲,身著一身素雅的縹色衣裳。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孩趴在她膝上,正咯咯笑著逗弄她懷裏躺著的女嬰。

        故人重逢,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為了一句──「好久不見。」霓凰說道,眼中鋒芒依舊一如彼時烈日灼灼,即便已為人妻、為人母,那份連光陰歲月也抹不去的神采仍舊從未消散。

     「聶夫人,近來可好?」藺晨上前行了個禮,微微一笑道。

        這些年來,因故人所託,藺晨時常走訪江湖,有時去看看宮羽和十三先生,有時帶著飛流找蒙摯切磋武藝,有時到聶鋒和夏冬夫婦二人那蹭飯,又有時會來金陵探望那位故人一直心繫的「小女孩」。幾年下來,和這些人也就都熟悉了。

     「有勞藺公子掛心了,霓凰身體無恙,頂多為了照顧這兩個娃娃,有些累罷了。」她颯爽一笑,接著又道:「二位快坐吧,別站著了。」

        恭敬不如從命,兩人自然是依言坐下。

        霓凰本是想招人端幾盤糕餅上來,但下頭忽然響起低低的呼喚聲:「娘……」

        她只好先俯下了身聽聽自家孩子要說些什麼。誰知不聽還好,一聽令人哭笑不得,那紅潤的小嘴張口便道:「娘,那個哥哥和藺叔叔怎麼看起來相差這麼多呀?」

        看起來……相差……?!

        藺晨一把抓起男孩,狼爪不由分說地往那小孩兒軟綿綿的小肉臉捏了又捏,「什麼聶叔叔!叫聶哥哥!」

     「唔唔唔……聶、聶叔叔!」就算兩邊頰子給捏得言不成話,依舊倔得不改口。

     「你還亂喊!看我不捏得你臉腫得跟豬頭一樣!」

     「娘!」

        一時間,整個涼亭笑鬧聲四溢,聽在始終沒開口說話的那人耳裡,他竟覺得像是回到了當時,自己被藺晨追著逗弄,而那人將自己護在身後……可,這樣的景象卻已永遠不復存在了。

      『飛流。』

        他猛然回神。然而,呼喚他的,並不是那個人。

     「我能叫你飛流嗎?」那名女子,霓凰如此問著。

        他僵硬地點了個頭。

     「你可知金陵城近郊處有座女媧廟?」她問。見了他的反應後,她又道:「看來,想必你是知道的吧。」薄如蝶翼的眼睫垂下,打下一層淡淡的影子。憶起往事,她的表情顯得柔和許多,「飛流,你別等了。」

        聞言,他全身一震,凌厲如刀的眼神射向她。到底是親眼見識過沙場無情的人,霓凰自然並不退縮,坦蕩清澈的眸直直地與他四目相對。

     「你知道你在等什麼嗎?」

     「我知道我在等什麼。」對視良久,他拋下這句話,起身離去。

        雙腳飛躍過紅瓦,思緒猶如脫韁野馬,橫衝直撞著地叫囂。

        那場戰爭落幕後,沒有人敢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,他們只告訴他那個人累了,很累很累,得休息好久好久,和佛牙一樣久……

        然而十年過去了,十年,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他明白什麼叫生,什麼叫死;只是他卻發現,對他而言,那又如何?

        他還是要等。

        等那個說要永遠陪著他的青年,等那個病弱纖瘦的白衣,等那個攪弄風雲的謀士,等他回來。

        無論是他不認識的林殊,還是名動金陵的蘇哲,亦又或者是江左盟宗主的梅長蘇,他只知道自己是他的飛流。

        縱使前塵已然成灰,仍願待你孤生一念。


         ──孤生念⚫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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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Kato佳籘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